也许是争执,也许是——
上一次见步月龄还是十年前在人间彷徨楼,不曾想十年之后昔日那小孩竟然已经长成这番样子了。
他舔了舔嘴唇,心里还蛮好奇的,“相易,再陪我坐会儿。”
相易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先走一步。”
他这么一说,宦青倒是难得地来了兴致,一般让相大不要脸避之不及的事情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见相易不愿意上来,宦青便自己下来,因为步月龄的位置更靠前些,他先路过了步月龄,冲他略微点了点头,随后随意地揽过相易的肩膀,和他偷偷咬耳朵说话。
身后霁蓝长衫的青年沉默地侧过了脸,也极有礼地往两人的外面走去些,好表达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想知道隔壁在做什么。
宦青声音控制得极小,约莫是两个人刚好能听见的响亮度,“这小孩怎么失忆了,失忆了就算了,你们为什么还——”
他欲言又止,当然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看见,但是这并不妨碍某些人自己心里有鬼。
相易支支吾吾道,“小孩没轻没重和我闹着玩儿呢,又不是真喜欢我。”
宦青身子疑惑地“嗯”了一声,大抵是知道哪个方向上的事儿了,“我看说不定人家是真喜欢,你也不想想十年前,还是十几年前来着,我记不大清楚了,那次在白玉京,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毁掉了人家一个小孩儿的清誉也没看到他找你拼死拼活,哎我都说了,我那会儿就觉得他——”
相某人终于受不了了,浑身都不太舒服,“得了,请您还是躺回您的宝床吧,别来掺和我的事儿,真闹着玩儿呢,就……欸,您看看——”
相易举起赤红面目,眼睛落在宦青面前,“谁不想亲一口呢,我自个儿看了也经常想亲几口啊。”
宦青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指责这位实在是脸大如盘的时候,相易又把面具带了回去,但是不重要了,他已经三言两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是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亲了?
什么叫亲了?
宦青忽然道,“哦?我还以为下个强吻你的人,应当如同几百年前那个什么潇潇叶来着,人家还亲都没亲上你就一剑把人家劈没了,现在换了个人,怎么倒什么事儿都没了?”
相易,“……不是,哥,说过多少遍了,屁股可以乱卖话不能乱讲……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况且步月龄就一小……嗯,不那么小的小孩儿,他在我俩眼里,那不就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小孩儿吗——”
宦青,“没啊,我觉得他挺不错的,看着也厉害。”
相易沉默了一下,觉得话语中带了一丝蹊跷的味道来,“是……在哪方面厉害?”
宦青非常坦然地从相易笑了一声,“我这里,只有一个方面的厉害。”
相易喉咙动了动,道,“不了不了,您这把年纪当人家的老祖宗都嫌弃您太老了,这可不能这么糟蹋人家。”
宦青,“……”说的好像你比我年轻似的。
然则正当两人有些喋喋不休的时候,外面方才还是霞光满天的黄昏忽地消失了。
那一瞬间,正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的正对着铜镜抿着胭脂,铜镜中照出少女在夕阳下娇嫩的容貌,然而忽地一瞬,一片黑寂。
那一瞬间,街头乞讨的丐者正跪在地上琢磨着下一顿要去哪儿,一抬头正要循着夕阳前往一条小路时,天猛然地黑了下来。
那一瞬间,霁蓝长衫的青年正闭着眼睛对着木门,心里仿佛琢磨着相易同那叫宦青的少年的关系,看似亲近得有些过分……可那个少年,他是春江花月夜春楼的主人,相易同他——
他正闭眼想着,一抬眼,忽地发现天黑了个干干净净。
不,应当是说太阳忽地消失了,所有的光都消失在了原地。
毫无征兆,方才还在缓缓降落的大红色圆日忽地消失了,留给这世间一段猝不及防的黑暗。
步月龄一愣,活在这人世几十年,他还没有见过这种事。
方才还霞光四溢,锦云密布的落日忽地失去了踪影,纵然肉体已经超脱一般凡人,但是在这如同天道一般的造物面前也不过是蝼蚁,这如同书中末日般的场景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一切?
楼下自然是一阵沸腾,步月龄自己也不可能全部无动于衷,他耳朵微微动了动,没有管下面的人,他伸出手指捻了两束火花点燃了旁边不夜的琉璃灯。
在一刹那的安静后,渐渐有了哭闹之声,不过春江花月夜也不乏修者,皆点起了灯火,不到片刻,便又整座楼灯火通明了起来,还依然夹杂着几分惬意奢华。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相易已经借着幽幽的灯光拉开窗帘,从阁楼上往外面望去。
白衣的清瘦背影在窗口立了一会儿,随后他向两个人挥了挥手,示意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儿。
三人循着春楼顶楼的窗口望去,八层的春楼在这里已经是很不错了,相易站在窗台的最前面,由于日头的忽然熄灭,夜里的风也寒了三分,这个天气中晚温差大,步月龄望着相易单薄的身影甚至觉得有些冷。
相易脸上还带着那张赤红的关公面具,被琉璃灯照出了一分诡谲感,尤其是以如此一片漆黑降临为背景,不过纵然外面有惊慌失措者,诸如春江花月夜等地没过多久就点燃了所有的灯火,长曦鹿翡是一个不夜城,此时霁蓝长衫的青年站在窗口上往外望去,恍若深夜般的鹿翡城依然金碧辉煌,只是难免人心有些惶惶不安。
天地之间,唯有光是永恒的,这黑暗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没有任何预兆,任是有人在哭闹,怕是觉得人生已经到此止步了。
相易望着明明应当是傍晚的天空,如果黑得令人窒息,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只是纯粹得黑,在没有灯火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是永夜。”
相易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太多的震动。
“永夜……”步月龄一愣,这种时候,相易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主心骨一眼,“那个仙楼降临前的永夜?”
相易在这种时候离他最远,如同高山仰止,根本不可能追的上。
可是又太令人想嘴上。
“对,仙楼降临之前的永夜,是天道的预示,”相易慢腾腾道,“五百年前我闯仙楼的时候,也是这样,‘永夜’不过是我们那群人为了习惯随口起的名称,反正这古怪天象也没有别的名称。说是‘永夜’,因为最初的时候我们并不晓得这到底会持续多久,便这么瞎喊,后来发现也不过是持续了约莫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一座庞大的名为“仙楼”的高楼在北国摩罗城拔地而起,那里就是仙楼——”
“传说永夜是因为天道在造仙楼,自然不能让人洞察天机,便删去光明——”
相易转过头,“当年最后闯过仙楼的人,无非就是后来的十大传说,说实话,这玩意儿要说秘宝还真的不多,但是特别能折腾人,你要是没点本事,真的闯不上去。”
“那如果闯到了最后面,又有什么好处?”
相易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有也是有的,当年我们闯到最后的十个人,无一不是拿到了至宝。”
听到这个,霁蓝长衫的青年一愣,向相易看去。
他难免想要问,每一个人都得到了至宝,到底是什么样的至宝,那你得到的至宝是什么?
但是相易的神色有些古怪,他选择以后再问。
但是他顿了顿,又道,“闯仙楼的条件呢?”
“没有条件,人人都可以闯仙楼。”
“那既然人人都能闯,仙楼容得下?”
霁蓝长衫的青年一愣。
“也不是说人人都能进,只是说人人都有机会,你想要进得去仙楼,首先要找到去仙楼的通行书,而通行书就藏在这三个月的永夜间,我记得一共有两千多本通行书,但是最后进到仙楼里的,绝对不到一千人。”
步月龄蹙眉,“难不成还有人不想去的,不想去的也可以转手啊。”
相易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小傻子,当然这其中也是有人杀人越货的,人数越少,那自然是越好,这到后来几乎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
两千多本通行书,最后只有一千个人入楼,最后闯楼成功的又只有十人。
这仙楼一点都不仙啊,看起来倒是残酷得很。
“难不成那些闯楼的都死了?”
“倒也没那么夸张,通行书就是让你认输投降的,不过死了也确实不少了,虽然仙楼里的东西我没什么兴趣,不过对于一般的到窃贼来说也实在是非同凡响的宝物了。”
相易聊起这个还有些津津乐道
“你不如猜一猜,今年的仙楼会建在哪里?”
步月龄一愣,“仙楼是五百年开一次吗,开的地点也是无法知晓的么。”
相易摇了摇头,“据古书记载,永夜与仙楼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我们五百年前的那个仙楼,离上一次仙楼只隔了两百二十年,而我们那一次仙楼又与现这次的仙楼差了五百多年,这事儿可不好讲,至于仙楼的地址几次之中也找不到任何规律,看着就跟玩儿似的,不过天道嘛……大抵是为了偏袒某些天选之子。”
他瞅了步月龄一眼,发现这小孩毫无天选之子的自觉。
“其实还早,”相易又打了个哈欠,“我记得当年的通行书,是于‘永夜’的第一个月末出现的,现在不如多操心一下你的剑术,要闯的仙楼的话……”
步月龄不由得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听说过这种天象,但是毕竟是书里的,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天道的无常。
方才那一片夜幕降临之时,他颇有种喘不过去来的感觉,现在想想却已经好多了。
“对了,”相易忽然道,“其实仙楼最有意思的一点时,闯楼的时候多半都是得靠着意志生生熬过去的,因为在仙楼,你的境界会被束缚在最低的地灵境,能施展的东西只有你的灵心和一切简单东西,那地方可能把人憋坏了。”
“总之,”他最后瞥了一眼怏怏的黑夜,“先休息会儿吧。”
相易刚要走人,步月龄却被宦青叫住了。
“这位天榜第一新剑,”宦青忽然说道,“我有事想要与你商量。”
步月龄一愣。
——
凰丘还在春江花月夜,谢赫站在他的身边,身后依然是那群簇拥的人群,现下倒是静了许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忌惮相折棠还在此处。
金衫的公子目光挑起,看着外面乌黑的天色,也喃喃自语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永夜,我之前冥冥之中收到了天道启示果然是正确的,却是没想到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走,还要巍峨得多——”
谢赫垂着头,轻声道,“不要觉得仙楼是个简单地方啊……那可是是个吃人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一代的十大传说还没有老,你觉得,”谢赫挑起眉毛,“你觉得仙楼会有你们的位置吗?”
凰丘一愣,他顿了顿,才道,“我倒不觉得我比谁要差些。”
“这仙楼,我是非闯不可。”
谢赫摇了摇头,“仙楼其实没这么重要,欸,你们这个年纪就是浮躁,要我当年,你以为闯上仙楼的都是什么年纪,我如今也已经临近八百岁,不过当年……当年闯仙楼那会儿也还算有意思。”
“我可活不到八百岁,我能活在一百岁都已经是上天对我莫大的荣幸了,”凰丘看着他,“你要么帮我闯仙楼,要么弄死我,如若我在外面混不出个名堂来,便对不起我东凰子民。”
“哎,算我家门不幸——”
谢赫眉目英俊得有些苍白,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的脸庞轮廓非常地硬朗,加上大胡茬俨然是一个装卖猪肉的英姿,他应当并不是十大传说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但是快成为十大传说中老地最快的一个了,修道者的皮囊通常都是和修行互通的,年岁撑不下去了的自然修行也慢慢跌落。
然则他还未说出口,谢赫忽然嗅了嗅空气。
“我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
凰丘却还在为谢赫之前的话闷闷不乐,脑海中又不由得冒出方才相折棠的身影。
他既然也有一点记性,当然已经明白了他同相折棠和谢赫之间的差距,但是不闯仙楼又实在是不甘心——
一道牡丹香忽地从他的鼻尖经过。
凰丘一愣,“谁点的牡丹香……这么香。”
然而谢赫却忽然大笑,“牡丹现在的牡丹香,自然是香地有些过分,小心些,但只要有那个人在,她的目标就应当不是你。”
凰丘一愣,“牡丹仙子?莫非是那位云中绝色姬?”
谢赫道,“真是那位。”
凰丘又问,“只要有那个人在?哪个人。”
谢赫继续道,“相折棠啊,云中绝色姬和相折棠对撕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哎,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些苦处。”
凰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个男人与女人如果敌对了……嗯,除了男女欢爱,背信另娶这种事儿外,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还是你告诉我吧。”
谢赫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因为云中绝色姬一直不服相折棠在天榜美人卷上的排名。”
一说起这个凰丘就起了点兴趣,“诶诶诶有没有画像让我看看,相折棠我今日算是见识到……等一下,只因为这个?”
谢赫摇了摇头,“不止,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天榜美人卷的地位没有相折棠高,那会儿他还没见过相折棠,我们相逢的时候也是一个永夜,云中绝色姬非要见到相折棠不可,可是相折棠一直带着面具,这让他自然更加地憋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情感这方面的玩意儿,”谢赫道,“云中绝色姬追不到相折棠,便打算用自身的牡丹魂体勾引他,要说勾引就勾引吧,关?
?是我听说相折棠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也来了一手勾引,直接——”
凰丘,“……”
凰丘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到最后变成她被勾引了?”
谢赫叹了口气,“可不是,这没出息的,此后她以此为要挟要相折棠娶她。”
凰丘吹了个口哨,“他不肯?”
谢赫道,“这拿能肯啊,相折棠压根就是怕了她了啊,要说真杀了,好似有些过分,可是当时在仙楼又一天到晚要追着他,哎,后来出了仙楼大家都各奔东西了还是不肯放过,这女人生得是漂亮,但也是真恐怖,怕是相折棠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女人有心理阴影了吧,太惨了。”
——
相易打了个喷嚏。
春江花月夜的屋子到底还是舒服。
相易虽然想起春江花月夜的香气有些腻,但是耐不住这床软,他刚要躺在床上,忽地听到了一阵极细极细的脚步声。
如若不是他小心谨慎,这脚步声几乎混在呼吸声里。
还有一阵……牡丹香。
这世上会用牡丹做香的女人他认识几个,但是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也都不是他喜欢的,基本上个个想置他于死地。
没这么巧吧?
相易虽然来春江花月夜约莫有好几天了,他一路上并不招摇,也无非是今夜惹出了些事情,如今估计得知相折棠出没在春江花月夜的,半个鹿翡城都已经传遍了。
就来得这么快吗?
相易闻见这阵牡丹香就头疼。
想起十几年前因为这牡丹香的事儿更头疼。
就又想起方才那个吻了。
哎。
相大流氓将脸埋床上。
没想到他老人家在这种时候倒还有点小纯情。
……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本章已完 m.3qdu.com